梧桐楼随笔110·美人的古典式肖像描写
作者；老金在线
《西游记》中有一段描写美人——
一个个娥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飘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镂钿。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它有着明清小说中差不多所有的程式话语，几百年间，成为一种套路。“三言”、“二拍”之类，取的尽是这类套路，匠气十足。流风所及，《红楼梦》也未能全然脱俗。不同的是，《红楼梦》的美人肖像加进了一些符合人物性格的描写，这是其它小说不及之处，如对王熙凤的描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金瓶梅》对美人的描写往往语含调笑，活泼俏皮处比比皆是，比如，“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这是它较一般古典小说不同之处。
上述描写还没有从根本上脱却流风，比起早他们一千余年的曹植来，并无多少艺术进步。《洛神赋》承续汉大赋余风，对美人不厌其烦的铺排式描写，后世几乎无人可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一比喻，更令后世一切对美人的赞誉黯然失色。冰心就认为这是“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见《山中杂记·七》）。
传为汉人撰写的《杂事秘辛》，描述了汉桓帝聘娶大将军梁商的女儿梁莹，派去一位唤做吴姁的“稳婆”到梁府为梁莹“查体”的事件。其中有二百字左右极细致地描述了梁莹这位少女裸体的各个部位，从颜色、手感、尺寸、气味、听觉各个方面详加审查，结果是全部合格。这是一篇奇文，以纯自然的描述赞颂了一个美人美得恰倒好处。它像油画一样，浓烈、逼真。这是它同所有描写美人的文字不一样的地方。但是这种描写过于坐实，并不能唤起人们更含蓄、朦胧的诗化感觉，比起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对他那位“芳邻”的描述来，就显得有所局限了。《登徒子好色赋》云——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这是一种极为聪明的描述方法，它从反面描述，然后笔锋一转，“嫣然一笑”如何如何，一个美女的形象就作用于你的想象中了。它的特点是，作者不去想象美女如何美，眼像什么，嘴像什么，而是给足文字逗引读者去想象，于是，《登徒子好色赋》成为描写美人的经典，经常为人所用。但是它也有一个不足之处，那就是缺乏一个用语精练的亮丽点。因此这位美丽的东邻之女作用于读者想象的，过于模糊，令人不易捕捉。在这方面，《诗经·卫风·硕人》对卫庄公的夫人，高挑身材的美人庄姜的描述，是富有创造性，并且令人击节赞赏的。诗中多有铺陈，但紧要处只有八个字——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如此普通的八个汉字，一旦如此搭配起来，就魔术般的散发出一股柔美、温雅的生气，令人很容易就感受到两千七百多年前的那位美丽的少妇，正站在时光的那一头冲着我们永恒地“巧笑”。这是宋玉、曹植、兰陵笑笑生们不可能达到的成就。它像“池塘生春草”这样千古传诵的诗句一样，已经获得了神秘的性质，破解它的神秘性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汉乐府《陌上桑》是另一个具有极端性质的例子，诗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蛸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躇……
这是一首叙事诗，它具体而微地表现了罗敷这个年轻少妇的美貌。它的绝妙之处在于，美人之美是作用于行者、少年、农夫、使君（太守或刺使）的反应而表现出来的。它已经不再是一种描述，而成为一种表现。罗敷的美貌具有了难以言传，但人人又都明显感受到的美的征服力。它使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美女的肖像，而是一个富有影响力的场面，并且与昔日的行者、少年、农夫、使君们一同（再次）感受到当年美女罗敷的美的震撼力。在这方面，《陌上桑》对美女的描写，与荷马史诗中对美女海伦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塔姬亚娜·托尔斯泰在她的《回忆录》中记录了老托尔斯泰的一段话，可以加深我们对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以及汉乐府诗《陌上桑》，表现艺术的理解。托尔斯泰说：
你们是否还记得荷马是怎样描写海伦的美貌吗？“海伦步入，耆者（老年人）目其美，纷纷惊立”。说得多简单。可耆者迫于美貌的威力，惊得纷纷起立的情状如在眼前。用不着描写她的眼睛、嘴、头发等等。每人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去想象海伦，然而每人又都感受到使耆者不由自主站立起来的那种美的力量。
《陌上桑》不仅写出了美人的美丽，还写出了美丽的神奇力量。从美的威力入手表现美，于想象中唤起读者对美的感受，《陌上桑》是独步千古的。
我以为，在中国古典美人的描写中，《陌上桑》当拔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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