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之美学与爱情迷思
（一）
桥因诗而出名的，有唐朝张继的夜泊苏州枫桥，李白忆秦娥的折柳灞桥伤离别。还有美学诗学最高境界，交融着美丽坚贞爱情故事的杭州西湖断桥，尤其后者更是历久不衰。
这断桥，其实是一座拱形独孔环洞桥，当积雪初融时，桥的阳面冰雪消融，但阴面仍有残雪似银，从高处眺望，桥似断非断。
明代《西湖游览志》另解从孤山蜿蜒而来的白堤，至此而断，故名断桥。
今天的断桥是在1921年重建，后经几次大修，古朴淡雅风貌未减，桥东有康熙御题“云水光中”景碑，亭侧建水榭，小巧玲珑,文雅秀美；还有座楼阁式建筑取名“望湖楼”，青瓦朱栏，飞檐翘角；这桥，亭，楼就构成西湖东北隅一幅古典风格的画图。人们在这里不但能坐观湖赏鱼, 更是远眺西湖美景绝佳处，许多文人墨客,往往把望湖楼和断桥残雪景结合起来吟诗作赋。
(二)
南宋的王洧《断桥残雪》有诗云：“望湖亭外半青山，跨水修梁影亦寒。待伴痕边分草绿，鹤惊碎玉啄阑干”。诗里“半”字写的是远处青山，而“碎玉”比喻残雪，横跨水面的修长桥梁影落水面，残雪映照，透着寒意。
明朝汪珂玉在《西子湖拾翠余谈》有段评说西湖胜景的妙语：“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 然”断桥残雪”却又更胜一筹，此处之景，贵在冬季，大雪初霁，只见远山银装素裹，近树灿若梨花，湖水晶萤澄澈，分外动人，是一种冷艳之美。
断桥残雪的美学境界，据说得名于南宋年间之绘画二圣马远和夏圭等人的画风，其身份多是朝廷画院待诏。从艺术本身来说，画面空灵留白，饱赋诗意，虚实相生，皆成妙境，体现空阔疏朗之美，时人昵称“马一角”和“夏半边”，即后人说的“残山剩水”风格，已非北宋的全景山水。譬如夏圭画棵松树，边有山石嶙峋，或高士，其后溪水流过，远山一抹。其实这样的画境在今天的江南仍然可以看到，在多雨雾的天气里，远山只剩下一抹影子，后人解读寓意政治偏安一隅的某种象征性。
后人有诗句“断桥残雪樱寂落，漫舞纷飞葬九州”。以断桥、残雪、落樱等凄美意象，渲染了一种寂美寥落凄清雄浑悲怆的意境。这冬日雪霁，伫立断桥，举目四望，残雪似银，冻湖如墨，黑白分隔，格外动人心魄。季节里，樱花寂寞飘落，雪花漫舞纷飞，掩埋着广袤的祖国大地，这何尝不是诗人内心厚重的悲伤？亦隐喻国破家亡，物是人非的感慨。清末民初的康有为早已奋起激亢而歌：“凄凉白马市中箫，梦入西湖数六桥。绝好江山谁看取? 涛声怒断浙江潮。”，近代诗词大家戴盟也有“十里苏堤作洞箫，指端轻按六重桥。声波紧伴湖波漾，无数湖光射九霄。拟将桥孔当箫孔，吹得波摇共月摇。四海五洲同一曲，歌声高过浙江潮。””诗句早已跳出断桥残雪的传统凄美格局。
（三）
断桥的具体位置是在西湖孤山之侧、里湖外湖之间，那是一个赏雪赏梅的好去处。宋朝周密有首《木兰花慢》是这么写的：“觅梅花信息，拥吟袖、暮鞭寒。自放鹤人归，月香水影，诗冷孤山。等闲。冸寒睍暖，看融城、御水到人间。瓦陇竹根更好，柳边小驻游鞍。琅玕。半倚云湾。孤棹晚、载诗还。是醉魂醒处，画桥第二，奁月初三。东阑。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湿锦鵷斑。还见晴波涨绿，谢池梦草相关。”词作起句“觅梅花信息”写出一种焦急探求的急切心情，续而“拥吟袖、暮鞭寒”边走边吟，天寒地冻，双袖紧掩；暮色苍茫、寒气袭人，不得不挥鞭驰马，雅兴之浓，跃然纸上。接着引出高士林和靖的故事，结庐孤山，梅妻鹤子，终纵情清幽绝俗的西湖山水间，反复咏唱之间，让读者更觉韵味悠远。
而著名的陆游《驿外断桥》，着眼的却是断桥边上笑傲春寒孤高的梅花。原诗：“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作者感叹如此清幽绝俗出众的梅花，如今竟开在郊野的驿站外面，紧临破败不堪的断桥，人迹绝少，寂寥荒寒，倍受冷落。随着四季轮替，它默默绽发又默默凋落，它是无主的梅啊。日落黄昏，暮色朦胧，承受着这份凄凉，只有一个“愁”字而且是“独自愁”。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刮起风下起雨。“更著”这两个字力重千均，写出了梅花的艰困处境，然而尽管环境如此冷峻，它还是“开”了！纵观全词，诗人以梅喻人，托物言志，激励世人，我们看到是梅花不是断桥。
（四）
断桥若无雪，还会有那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吗？多少文人雅士，曾经无数次远远地凝望断桥朦胧的身影；曾经无数次伫立桥上，想感受千年等一回的滋味，想确认故事是否真实存在，耳际传来谁人在桥畔的吟唱：“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是的，断桥之享誉天下，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白蛇传》，故事中几段重要情节就发生在这里：白娘子与许仙相识在此，同舟归城，借伞定情；后又在此邂逅，言归于好。
断桥的浪漫爱情故事，显然是明清之后赋予的内涵。
目前发现《白蛇传》的最早的成型故事，记载于明朝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代初年黄图珌的《雷峰塔》是最早整理的文字创作流传的戏曲，后来又出现的梨园旧抄本，是广为流传的本子。清朝乾隆年间，方成培改编了三十四出的《雷峰塔传奇》共分四卷，第一卷从《初山》《收青》到《舟遇》《订盟》，第二卷是《端阳》《求草》，第三卷有《谒禅》《水门》，第四卷从《断桥》到《祭塔》收尾，这发生在宋朝镇江金山寺和杭州西湖之间的故事之主线纲架自此大体完成。后来在嘉庆十一年（1806年），玉山主人又出版了中篇小说《雷峰塔奇传》，嘉庆十四年又出现了弹词《义妖传》，到了这时间点，蛇精的故事已经完全由单纯迷惑人的妖怪变成了有情有义的女性。清代中期以后，《白蛇传》成为常演的戏剧，当时演出是京剧与昆曲杂糅，但以昆曲为主。
故事梦里落花纷飞，水中寒月如雪，许仙心愿一曲千年，鬓霜满怀，雪残梅在，情缘延续。茫茫人海的相约，山外山，楼外楼，黄昏独自愁，已经远去的江南，马蹄踏落了谁的思念。就有流行歌曲以《断桥残雪》为题，书写一个默默在断桥上苦苦等待的痴情男子，他的无奈与景物中的岁月沧桑相嵌合，宛若缕缕春风，吹皱那一池的春水，却仅是一刹那的凝结罢了，很无力、很无奈的情感。春去春又来，独留己赏华丽的烟花绽放在天际，仅一刹那又灰飞烟灭，忆起那断桥残雪，是否还有过你的温柔我的泪。梅花破风而绽放的时候，寂寞久久缠绕在心头，春归后依旧选择被湮灭，断桥是否下过雪？断桥是否下过雪？自问自嘲，依旧不能挽回那逝去的爱与在我记忆里你对我的温柔........
（五）
诗词中常用断肠、断魂、以夸张手法描写愁思，形容痛苦到极点。另有“断鸿”“断雁”则写失群孤雁，而“断云”乃明朗天河的孤云，“断红”即落花，均烘托孤独寂寞与忧愁。至于“梦断”一为惊梦，再是梦也不到。“望断”则指放眼极望，一直到看不见为止。而南宋贺铸笔下有“断桥孤驿，冷云黄叶，相见长安道”及“微径断桥寻古寺，短篱高树隔横塘”,词面断桥的意思显然不是特指西湖桥名，而是泛指破埙不堪的断桥。
诗人有云：“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荫来”。这“断桥不断，孤山不孤”一句富有悬念形容西湖风景的奇特意象，其蕴含的历史延续和永恒爱情，已远远超过残雪遮盖断桥这美学与诗学的欣赏意义，也超越了千年等一回的断桥相会，至于“孤山不孤”更有梅花暗香浮传千里，永远美丽绽放。
写于2017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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