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诗人讲演录[42/张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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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張若虛

     《全唐詩》“張若虛”條目下,僅錄有兩首詩,一為《春江花月夜》,一為《代答閨夢還》。而有關他的生平,也只寥寥二十六個字,曰:“張若虛,揚州人。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詩二首。”揚州即今江蘇/揚州;兗州在今山東境內,即今滋陽縣。兵曹一官僅九品,比芝麻還小。《舊唐書/賀知章傳》與《新唐書/包佶傳》提到張若虛也只是說他與其他諸人並稱吳/越文士,除此一概不知。賀知章/張旭/包融三人皆經歷過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張旭與包融的生卒年已不可考,唯知賀知章生於公元659年,卒於744年。估計張若虛的主要生活時期亦應在開元與天寶年間。

    《春江花月夜》乃古樂府體,並非詩題。自漢代宮廷建立樂府機構後,可配以曲調且歌且舞之樂府辭曲得到大步發展。那時的樂府辭曲,基本分四類:一爲“大予樂”,郊廟上陵所用;二爲“雅頌樂”,辟雍鄉射所用;三爲“黃門鼓吹樂”,天子宴群臣所用;四爲“短簫鐃歌”,軍中所用。到三國時,魏國又擴展設立了“清商署”,將“相和歌”(包括清商三調)從鼓吹署裏獨立出來,而《春江花月夜》便屬相和歌中的清商曲辭。古樂講的是五音,正所謂“宮/商/角/徴/羽”(角讀絕/徵讀止)。《晉書/樂志》上說:“五聲,宮爲君,宮之爲言中也,中和之道,無往而不理焉。商爲臣,商之爲言強也,謂金性之堅強也。角爲民,角之爲言觸也,謂向諸陽氣,觸物而生也。徵爲事,徵之爲言止也,言物盛則止也。羽爲物,羽之爲言舒也,言陽氣將複,萬物孳育而舒生也”云云。

    五聲在古代各有所用,不可亂來,故《晉書/樂志》又進一步闡釋說:“是以聞[宮聲]使人溫良而寬大,聞[商聲]使人方廉而好義,聞[角聲]使人惻隱而仁愛,聞[徵聲]使人樂養而好施,聞[羽聲]使人恭儉而好禮。”《春江花月夜》歸在商聲裏面,系“相和辭曲”的範疇,又在“清商三調”內。“相和”的意思講究的是“絲竹相和”,也就是具體的辭曲與樂器皆要和諧。而“清商三調”則包括“清調/平調/瑟調”三種,所用的樂器加起來達十五種之多(鐘/磬/琴/瑟/擊琴/琵琶/箜篌/築/箏/節鼓/笙/笛/簫/箎/塤等),到了唐代,其中的“塤”又換成了“吹葉”。商調的曲辭通常皆由宮中歌女演唱,這也正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中“商女”一稱的由來。

     “清商曲辭”在晉之後乃至六朝時,亡者將半。隋滅陳後,隋文帝/楊堅令臣子廣搜亡曲,且以爲“清商三調”乃“華夏之正聲”。這些曲辭那時基本散落在南方的吳/楚之地,正所謂“江南吳歌/荊楚西聲”。他得到一些殘缺不全的曲辭後,“去其哀怨/考而補之/以新定律呂/更造樂器/因於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從此便歸爲“清樂”了。隋煬帝/楊廣便作過兩首《春江花月夜》,五言四句,很像五絕。盛唐時的張子容(與孟浩然爲莫逆之交)也作過兩首,是五言六句。而張若虛這一首則是七言三十六句,晚唐時的溫庭筠也作過一首,是七言二十句。看來,《春江花月夜》是可長可短又五七言皆能靈活運用的一種曲辭,或也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

     樂府曲辭,在當時大都先有詩,後配曲;詩用以敍事,曲則錦上添花,更淋漓盡致地抒情達意,也正所謂“必使志盡於詩/音盡於曲”。《春江花月夜》屬江南吳聲歌曲,魏/晉時期多爲清唱,無絲竹管弦伴奏,六朝時才開始加入樂器伴奏。最初作《春江花月夜》者是陳後主/陳叔寶,他還作過《玉樹後庭花》及《堂堂》等辭。陳叔寶常與宮中女學士及大臣們相和爲詩,所作之詩凡豔麗主題,皆由太常令/何胥選出後進行譜曲,再教宮女演唱。

    詩人聞一多先生曾將在宮廷中所作並演唱的樂府豔情詩稱之爲“宮體詩”,其實所謂的“樂府辭曲”在晉以後便已不僅限於宮廷,民間的文人騷客或達官貴人也早已開始普遍創作並“享用”。到了唐代,“樂府”除了保留它的實用娛樂價值外,也還在向純粹的詩詞文體形式逐步演變,同時也繁衍出帶有“詞牌”的詞,這也就是“詞者/詩之餘也”的濫觴。總之,樂府也好,詞也罷,皆有些像今天的通俗歌曲,是要伴著曲子與樂器唱出來的,所以那“辭”或“詞”的語意就必須通俗易懂,也不能再端著“詩”那高雅難懂的架子了。

    聞一多的那篇文章叫《宮體詩的自贖》,“自贖”二字意味著是要自己來贖自己的罪,也就是說,宮體樂府詩在聞先生眼裏是“犯過罪”的,那罪,便是將“辭”寫成了豔詞,將神聖正大的“宮/商/角/徵/羽”五音譜成了淫曲。後人評說六朝詩多為“綺靡之風”,便本於此。這現象當然是存在的,但應為少數,且大都出自宮廷,並不像聞先生講的如此廣泛與嚴重。聞先生之所以將它放了大,再批判之,自然也是準備突出將“樂府詩”再一次推向高潮的盧照鄰/駱賓王/劉希夷/陳子昂乃至張若虛等所做出的功績。其實,即使到了唐代,詩人一入宮廷,就不得不受薰染,李白能寫出“雲想衣裳花想容”那首《清平調詞》,便是樂府曲辭的一種,聽起來也是很軟很豔的。

    張若虛的這一首《春江花月夜》,雖也掛著“樂府曲辭”的標籤,卻不是為宮廷而作,顯然寫於吳/楚之地,那地方甚至也可斷出是長江連著大海的所在。為評說方便,我還是將這首詩全引於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蜿轉遶方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擣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伴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我們必須看到,張若虛在詩中所專注與抒懷的內容,是很重要的問題,這問題自屈原《天問》伊始,就在想著/問著/體悟著/抒寫著……這問題便是人生與光陰的偶然與必然/短暫與永恆,便是人與時空不期而遇所擦出的光芒。明月無私,撫摸萬物;春天易逝,一視同仁。但我們的詩人依舊要問:那江邊上的人,是誰最早看見月亮的呢(江畔何人初見月)?而那映江之月,又是從何年才開始照耀人間的呢(江月何年初照人)?答案似乎被張若虛找到了,那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無始無終就是有始有終。人,在張若虛心裏同月一樣,是“代代無窮已”,是“年年只相似”。可“江月”又在“待何人”呢?我想,如果她等到了你,那就是你;等到了我,那就是我。沒準兒那江月還誰也不等呢,如同我們也不知道自己為誰而生。

     所以,人與月,沒準兒真就是“此時相望不相聞”,說有關,也無關;說無關,又彼此看見。那好吧,那就說有關就有關,說無關就無關。感到了,就有關也無關;感不到也還是就有關也無關。總之,張若虛忽然就勾起了你要想:人來世上幹什麼?月照人間幹什麼?你不禁要掐掐自己,心想----有骨頭有肉/這不在這兒了嘛/挺實的。可轉念一想,這副皮囊又早晚要消失。這感覺真像“若虛”的名字,實有又若虛,若虛又存在。

     其實,問“虛”與求“實”是拆不開的,如同一隻碗,那有用的部分正是它空虛的部分,而那空虛的部分又正是由實在的部分所造成。張若虛深通此道,從他的名字到他的《春江花月夜》,已然顯明了他的追問與答案。那答案雖說是“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但張若虛的態度卻是昂揚的,在他眼中,人生雖速朽,然整個人類卻不朽;明月雖也要沉去,但明天會再來。

    2003/11/12於問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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