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中三首“不遇”诗的三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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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诗三百首》中三首“不遇”诗的三种境界

  作 者:张 步 华

  《唐诗三百首》中,有三首诗是写“不遇”的。这三首“不遇”诗,分别是丘为的《寻西山隐者不遇》、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和僧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

  佛家有禅意三重境界的说法,即“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如果将三首《不遇》诗与禅意三重境界相比较的话,那么这三首诗正好与禅意三重境界相合。当然这里的“相合”仅仅是借用了禅意三重境界。因为禅意三重境界,是指人对于外部世界感知认识的三个过程,因而三重境界是相互有联系的。但这三首“不遇”诗之间是没有联系的,借用禅意三重境界,只是为了说明这三首诗的不同境界。

  第一首“不遇”诗,丘为的《寻西山隐者不遇》:

  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扣关无童仆,窥室惟茶几。

  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

  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关于这首诗的赏析文章,说“此诗描写隐逸生活情趣,其重点不是写不遇的失望,而是抒发对隐居环境的迷恋,表现了有心去寻、无心相见的飘逸”,又说“这首诗角度奇特,寻友未得,却也兴致而归。似乎诗意不在等人,而在寻趣,表达了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和对大自然美景的喜爱之情”等等。

  这样的评论基本上也没什么错。不过依照禅意三境界的说法,这首诗只能算是三重境界的最初境界,即“看山是山”。这首诗的“不遇”就是写“不遇”的。当然他的“不遇”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不遇”,因为他在“不遇”中有了新的“遇”,就是诗中的“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

  关于这首诗,在后面讲到诗的“起、承、转、合”时,我再详细解释。

  第二首“不遇”诗,贾岛的《寻隐者不遇》。这首诗应该是禅意的第二境界“看山不是山”,也就是说,《寻隐者不遇》不是写“不遇”的。

  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同样,按照一般的赏析文章,《寻隐者不遇》是“诗中以白云比隐者的高洁,以苍松喻隐者的风骨,写寻访不遇,愈衬出寻者对隐者的钦慕高仰之情。全诗遣词通俗清丽,言繁笔简,情深意切,白描无华,是一篇难得的言简意丰之作。”这样的评论基本上和《寻西山隐者不遇》差不多。但实际上,《寻隐者不遇》并不是这么简单的是“寻者对隐者的钦慕高仰之情”,而是另有深意的。

  第一句:“松下问童子”。

  第一句诗里的关键词,不少人认为是“问童子”。因为这一问,引来童子层层递进的三层回答。但其实这句诗的关键词应该是“松下”。“松下”是隐者居住的地方,作者既然是来寻隐者的,那么隐者居住的地方,也应该是作者“寻”的一部分。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可供隐者选择居住的地方很多,飞瀑、清泉、奇石、幽篁、梅坞,都是隐者青睐的居所。但诗中的隐者为什么选择有松树的地方居住?这当然这不是作者随便写写的。

  我们知道松树有两种象征,一是风骨的象征,二是长寿的象征。但在这首诗里,没有与风骨有关的字句,因此可以认为,“松下”在这首诗里是长寿的象征,是暗喻隐者是一个追求长寿的人。

  第二句:“言师采药去”。

  看了好几篇关于《寻隐者不遇》的评论文章,几乎没有人提及“采药”。只看到有一篇谈到“采药”的目的,说是 “诗中隐者采药为生,济世活人,是一个真隐士。”但这个解答是错的。在深山里当隐者,与世隔绝了还怎么“济世”?深山里又给谁“活人”?因此这个回答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既不是“济世活人”,那么采来的药只能是自己吃。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吃药,但到了生病的时候再去采药,恐怕也太晚了点。如果说采药是为了生病时无药可吃而事先采取的防备措施,那么这首诗写的实在太没意思了。所以,隐者“采药”绝不是为了防病治病。

  既不是为了治病防病,“采药”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知道,道家是分成两派的。一派是以役使鬼神为主的符箓派,一派是以炼丹养生为主的丹鼎派。丹鼎派炼丹是需要药材的,药材哪里来?在深山里当隐者,炼丹的药材自然是到山里去采集。所以这首诗里的隐者应该是一个道家人物,他采药的目的是为了炼取仙丹。第一句的“松下”,是隐者居住的环境,第二句里的採药,是隐者正在做的事,两者呼应,都与长寿有关。

  如果“采药”还有另外的说法,说是为了活动筋骨,强身健体,这和前面的采药是为了防备生病时无药可吃一样,同样写的毫无意义。说是为了延年益寿,倒也说的过去。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诗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后面两句就是多余的了。因为诗的标题已经说的很清楚“寻隐者不遇”,“言师采药去”就点明了为什么会“不遇”。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首诗写的还不如丘为的诗,丘为的诗好歹还在“不遇”中找到了新“遇”。所以这首诗的真正意境,是在后两句。

  作者到深山里去寻隐者,究竟是为了什么?隐者有什么值得作者去“寻”的?诗的前两句写了“不遇”,那么后两句就写作者寻隐者的真正目的,因为隐者所做的事,正是作者要寻的。所以诗的第三第四句肯定有新的内容,绝不是“不遇”的延续。

  诗是讲“起、承、转、合”的。“起”是诗的开头起因;“承”是“起”的延续,从叙述上使之饱满,是对“起”的深化;“转”从意义上开始转入它式,是跟“承”有逻辑上的关系;“合”是对该事件的议论,是结尾。

  前面丘为的《寻西山隐者不遇》一共有十六句。这十六句诗句就是 “起、承、转、合”。我们以这首诗为例,来探讨一下诗是如何“起、承、转、合”的。

  第一个四句:“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扣关无童仆,窥室惟茶几”。

  走了三十里的山路,到了山顶的茅屋。敲门没有童子或仆人来开门,从窗子里只看到茶几。这四句是“起”,是写隐者不在隐居的地方,也就是“不遇”。

  第二个四句:“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

  既然隐者不在家,那么又到什么地方起了?或是去砍柴,或是去钓鱼。原来我和隐者走差了,可惜了我专程来探望隐者的一片诚意。这四句是“承”,是对”起”的深化。

  第三个四句:“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是“转”。

  如果还是写“不遇”那未免扫兴,不如看看隐者居住的地方。果然“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原来隐者居住的地方是这么的清新幽绝。这么清新幽绝的地方,完全可以洗去尘世间种种俗事给自己带来的烦恼。

  第四个四句“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是“合”。

  虽然没有和隐者面对面的交谈,但我已经明白了隐者为什么隐居在这里的原因。欣赏了周围美丽的山景,又明白了隐者隐居的道理,我这次探访隐者的目的达到了,没有见到隐者也就不觉得遗憾了。

  丘为在这首诗里,讲了隐者隐居在西山,是因为西山这个地方“及兹契幽绝”,在这样的环境里,完全可以“自足荡心耳”。这也是这首诗的意境。

  同样《寻隐者不遇》也应该是讲起承转合的。只不过《寻隐者不遇》是五言绝句,所以第一句“松下问童子”就是“起”,第二句“言师采药去”是“承”,第三句“只在此山中”就是“转”了,最后一句是“合”。

  第一句的“起”和第二句的“承”,前面我都解释清楚了。第三句“只在此山中”就是“转”了。

  既然是转,就应该有新的内容。如果还是写“不遇”,那就显得平庸了。虽然从诗的表现手法来说,一波三折也是应该肯定的,但作为诗的意境,老是絮絮叨叨地说“不遇”,未免无趣,我想贾岛总不至于这么不会写诗吧。所以第三句的“转”和第四句的“合”,不会重复“起”和“承”的“不遇”,肯定有新的内容和意境。

  第三句:“只在此山中”。隐者还没有成为神仙,为成仙得道而进入深山里去采药。如果隐者成了神仙,作者是找不到的。如何将现实世界与神仙境界相衔接呢?“只在此山中”就作为从“采药”到“云深”的过渡了。

  第四句:“云深不知处”。 虚无缥缈云雾缠绕的“云深不知处”,不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吗?贾岛去寻隐者,他所向往的肯定不是”只在此山中”的风景,“云深不知处”才是贾岛“寻”的目标。所以贾岛这首《寻隐者不遇》诗的真正的含义,不是因为寻隐者“不遇”而怅然若失。作者贾岛非常羡慕隐者能抛弃尘世间的种种烦恼,只是自己俗事缠身,不能象隐者那样在远离红尘之地炼取丹药。所以贾岛就把“云深不知处”作为这首诗的“合”了。要知道童子的三重回答,其实不是童子的回答,而是作者自己的回答,是作者所要表达的写这首诗的真正意境。

  《寻隐者不遇》里的隐者是谁?有人认为是孙革尊,但我认为这个推测是非常牵强的。《寻隐者不遇》里的隐者应该是贾岛虚构出来的。由于他的实际生活中并没有这样一个隐者来让自己去“寻”,所以就虚构了这样一个“松下问童子”场景。这在文学创作中是允许的。由于是虚构,那么完全可以根据创作意图的需要,选择能够表达作品意境的素材来写这首诗。我们只要看一看诗中的“松下”、“采药”、“云深”,为什么隐者居住的地方恰好有松?而隐者又恰好去采药?采药又恰好是“云深不知处”?所有的这一切都恰如其分地、同时非常和谐地组成了一幅成仙得到道过程的画面。这种画面在真实场景中出现的机率有多少?所以应该是作者虚构了这样的一个“松下”场景,用以表述自己的感叹。

  看到过不少以“松下问童子”为题的画。大多数的画,画的是一棵松树,一个孩童和一个老者。这些画应该说都画得不错,可惜的是全都没能画出这首诗的意境。这也难怪画家,画家是画画的,对于诗可能不太理解,因而没能看出这首诗真正的关键词是“采药”。然而不仅画家没能看出“采药”背后的含义,就是许多诗家也没能看出。在许许多多关于这首诗的评论中,也只是说隐者“高洁”、“风骨”等等。

  《寻西山隐者不遇》是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寻隐者不遇》是第二重境界的“看山不是山”,那么僧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就应该是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了。

  第三首“不遇”诗,僧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

  移家虽带郭,野经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寻陆鸿渐不遇》是唐代诗僧皎然的作品。关于此诗的评论一般是:此诗为访友不遇之作,描写了隐士闲适清静的生活情趣。诗人选取种养桑麻菊花、邀游山林等一些平常而又典型的事物,刻画了一位生活悠闲的隐士形象。全诗有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情趣,语言朴实,吐属自然,不加雕饰,流畅潇洒,层次分明,音调和谐。

  这样的评论,也基本上和《寻西山隐者不遇》、《寻隐者不遇》差不多。但实际上这首诗的意境和前两首诗是有很大差别的。

  前两首“不遇”诗写的都是隐者,第三首“不遇”诗写的是陆渐鸿,陆鸿渐也就是陆羽。那么陆羽是不是也是隐者呢?

  陆羽(733-804年),字鸿渐,一名疾,字季疵,号竟陵子、桑苎翁、东冈子,或云自太子文学徙太常寺太祝,不就。唐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一生嗜茶,精于茶道,以著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闻名于世,对中国茶业和世界茶业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被誉为“茶仙”,尊为“茶圣”,祀为“茶神”。《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卷将陆羽列入《隐逸传》。

  既然《新唐书》将陆羽列入《隐逸传》,那么陆羽也应该是隐者。

  这样,《唐诗三百首》中的三首“不遇”诗,都是写“隐者”的了。

  关于隐士(隐者),历来有“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说法。所谓的“大隐隐于朝”,是说是在官场上当隐士。但既混迹于官场,又怎能象隐士那样逍遥自在、与世无争?官场上的虞争尔诈、相互倾轧又岂是隐士能“隐”得了的?舍不得官场的荣华富贵,又想博一个隐士的名声,这种隐士的畸形儿,只不过是尸位素餐的代名词罢了,哪里谈得上“大隐”,这样的“大隐”不谈也罢。

  “小隐隐于野”,就是寄情山水,不问尘世。在他们看来,人世间的俗事都是令人厌恶的,只有高山流水才是自然的美。人应该自然融为一体,回归自然,返璞归真。闲云野鹤,晨露暮霭;苇中钓舟,松间泉石;闲观花开花落,坐看云舒云卷,这才是隐者的向往和追求的生活。这种“隐于野”,就是丘为的《寻西山隐者不遇》里描写的那种山野风光。

  但“中隐隐于市”,却是很不相同的。在隐逸在闹市中的隐者看来,高山流水固然有令人神往的壮美,小桥人家亦有赏心悦目的情趣。生活中到处都有可以寄托情怀的地方,在常人熟视无睹的地方同样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风景。一条幽深的小巷,月光下的几株修竹,河岸边的临水小舍,树丛中的亭台楼阁,窗前的疏枝横影,墙角下悄悄开放的菊草,篱笆上缠绕攀爬的牵牛,都是能够让人寄托情思的地方,同样都能让人流连驻足。

  能寻常之地找到别人找不到的风景,是需要超常眼光的。这种超出常人的眼光,是与一个人的修养和对人生的潇洒是分不开的。无法想象,一个热衷名利、四处钻营的人能发现周围寻常环境中的美。“隐于市”的隐者,在俗事缠身的滚滚红尘中能够独善其身。尽管诱惑就在身边,但他们就是不为所动。他们身居纷纷攘攘的闹市,保持了做人的准则,坚持了自己独立的人格。

  陆羽就是这样一个隐逸在闹市中的隐者。“移家虽带郭,野经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这在旁人眼里根本算不上风景的寻常地方,陆羽却乐在其中。在陆羽看来,虽然是城墙脚下,却一点也不比“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那样是清新之地差。尽管身居纷纷攘攘的闹市,只要保持足够的定力,同样也完全可以“自足荡心耳”。

  “中隐隐于市”是隐士的最高的境界。真正的隐者,绝不仅是闲散度日,他们是有大境界的,是有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追求的。而有大境界的人必定是有大智慧的。陆羽就是这样一个有大境界大智慧的人。陆羽一生嗜茶,精于茶道。他著的《茶经》,是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对中国茶业和世界茶业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被誉为“茶仙”,尊为“茶圣”,祀为“茶神”。

  《寻陆渐鸿不遇》与前面两首《不遇》诗是不同的。《寻西山隐者不遇》和《寻隐者不遇》一开始就写明了“不遇”。这两首诗仅是借寻隐者“不遇”而来表达自己的性情,“不遇”只不过是引子。《寻陆渐鸿不遇》则不同,一上来先写陆羽居住的环境,隨后才写“不遇”。既然是“不遇”,那么陆羽又到哪里去了呢?又是去干什么了呢?“报道山中去,每日归来斜”。不是去追名逐利,也不是去声色犬马,更不是去附权媚贵,而是寄情山水。一个既隐匿于尘世、又超脱于尘世的隐者,这也是作者诗僧皎然对陆羽人品性情的肯定。

  最后,我们可以将这三首诗作一个比较了。

  《寻西山隐者不遇》,是说西山这个地方风景幽绝,是隐居的好地方。作者丘为很好地解释了隐者为什么选择西山作为隐居之地。同时也解释了隐者为什么要当隐者。所以这首诗应该是写“不遇”的,用前面佛家禅意三重境界的比喻,就是“看山是山”。

  《寻隐者不遇》这首诗的真正用意并不是为了写“不遇”,而是作者贾岛假借寻隐者“不遇”来表达自己的情愫,因此是“看山不是山”。

  《寻陆鸿渐不遇》的诗僧皎然当然不是简单地写“不遇”,而是通过“不遇”,把陆羽这样一个超尘绝俗的隐士形象,和他的襟怀风度呼之欲出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因此这首诗完全是“看山还是山”了。当然这是更高层次的“看山是山”。

  《唐诗三百首》选了这三首“不遇”诗,我想《唐诗三百首》编辑者蘅塘退士孙洙不是没有用意的吧。在一本三百首的诗集里,选了三首写“不遇”的诗,这个比例应该是很高的了,其原因就应该是他已经看出这三首“不遇“诗的不同境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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