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诗选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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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1949----),原名赵振开,曾用笔名:北岛,石默。祖籍浙江湖州,生于北京。中国当代诗人,朦胧诗人代表之一。1970年开始写作,1978年同诗人芒克创办民间诗歌刊物《今天》杂志。清醒的思辨与直觉思维产生的隐喻、象征意象相结合,是其诗显著的艺术特征,具有高度概括力的悖论式警句,造成了北岛诗独有的振聋发聩的艺术力量。出版的诗集有:《陌生的海滩》(1978年)、《北岛诗选》(1986年)、《在天涯》(1993年)、《午夜歌手》(1995年)、《零度以上的风景线》(1996年)、《开锁》(1999年)。

你好,百花山

琴声飘忽不定,

捧在手中的雪花微微震颤。

当阵阵迷雾退去,

显出旋律般起伏的山峦。

我收集过四季的遗产

山谷里,没有人烟。

采摘下的野花继续生长,

开放,那是死亡的时间。

沿着原始森林的小路,

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

一只红褐色的苍鹰,

用鸟语翻译这山中恐怖的谣传。

我猛地喊了一声:

“你好,百----花----山----“

“你好,孩----子----“

回音来自遥远的瀑涧

那是风中之风,

使万物应和,骚动不安。

我喃喃低语,

手中的雪花飘进深渊。

五色花

在深渊的边缘上,

你守护我每一个孤独的梦

----那风啊吹动草叶的喧响。

太阳在远方白白地燃烧,

你在水洼旁,投进自己的影子

微波荡荡,沉淀了昨日的时光。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残,

我只有个简单的希望:

保持着初放时的安祥。

我走向雨雾中

乌云是起飞又落下的时辰。

鸟儿四散。

蓝色的斜线,

抽打着幽暗的树林,

仿佛在抽打一千支手杖,

抽打一千颗老人的心。

----心呵,何处是家,

何处是你的屋顶?

草叶,在啜泣中沉醉,

雏菊,模仿着苏醒。

风对雨说:

你本是水,要归于水。

于是雨收敛最初的锋芒,

汇成溪流,注入河中。

冰上无声的闪电,

使沉沉的两岸隆隆退去,

又骤然合拢。

真的

浓雾涂白了每一颗树干,

马棚披散的长发中,

野蜂飞舞。绿色的洪水

只是那被堤岸阻隔的黎明。

在这个早晨,

我忘记了我们的年龄。

冰在龟裂,石子

在水面留下了我们的指纹。

真的,这就是春天呵,

狂跳的心搅乱水中的浮云。

春天是没有国籍的,

白云是世界的公民。

和人类言归于好吧,

我的歌声。

微笑 雪花 星星

一切都在飞快地旋转,

只有你静静地微笑。

从微笑的红玫瑰上,

我采下了冬天的歌谣。

蓝幽幽的雪花呀,

他们在喳喳地诉说什么?

回答我,

星星永远是星星吗?

候鸟之歌

我们是一群候鸟,

飞进了冬天的牢宠;

在绿色的拂晓,

去天涯远征。

让脱落的羽毛,

落在姑娘们的头顶;

让结实的翅膀,

托着那太阳上升。

我们放牧着乌云,

抖动的鬓毛穿过彩虹;

我们放牧着风,

飞行的口袋装满歌声。

是我们的叫喊,

冰山吓得老泪纵横;

是我们的嘲笑,

玫瑰羞得满面绯红。

北方呵,故乡,

请收下我们的梦:

从每条冰缝长出大树,

结满欢乐的铃铛和钟……

日子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 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 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电话间里投进一枚硬币

问桥下钓鱼的老头要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太阳城札记

生命

太阳也上升了

爱情

恬静。雁群飞过

荒芜的处女地

老树倒下了,嘎然一声

空中飘落着咸涩的雨

自由

撕碎的纸屑

孩子

容纳整个海洋的图画

叠成了一只白鹤

姑娘

颤动的虹

采集飞鸟的花翎

青春

红波浪

浸透孤独的桨

艺术

亿万个辉煌的太阳

呈现在打碎的镜子上

人民

月亮被撕成闪光的麦粒

播在诚实的天空和土地

劳动

手,围拢地球

命运

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

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

信仰

羊群溢出绿色的洼地

牧童吹起单调的短笛

和平

在帝王死去的地方

那支老枪抽枝、发芽

成了残废者的拐杖

祖国

她被铸在青铜的盾牌上

靠着博物馆发黑的板墙

生活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走吧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面上溢出。

走吧,

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

心敲击着暮色的鼓。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呵路,

飘满了红罂粟。

一切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路口

风停了,

风默默地站在路口。

雾中浮起的栅栏,

打开夜晚的小门:

黑暗在用灯盏敬酒。

眼睛上的窗格子,

筛出了迷雾的白昼。

学会离别吧,

象学会以往的一切,

象学会欢乐与哀愁。

背过身去吧,

让胧弱的灯光落在肩头。

也许你想轻松地笑笑,

而网住发辫的霜花,

和夜露一起缓缓地流。

回忆

烛光

在每一张脸上摇曳

没有留下痕迹

影子的浪花

轻击着雪白的墙壁

挂在墙上的琴

暗中响起

仿佛映在水中的桅灯

窃窃私语

陌生的海滩

1

风帆垂落。

桅杆,这冬天的树木,

带来了意外的春光。

2

冬天的废墟,

缅怀着逝去的光芒。

你靠着残存的阶梯,

在生锈的栏杆上,

敲出一个个单调的声响。

3

正午的庄严中,

阴影在选择落脚的地方。

所有的角落,

盐粒凝结昔日的寒冷,

和一闪一闪的回忆之光。

4

远方

白茫茫。

水平线

这浮动的甲板,

撒下多少安眠的网?

5

头巾,

那只红色的鸟,

在日本海上飞翔。

火焰的反光,

把和你分离的影子,

投向不属于任何人的天幕上。

没有风暴就够了,

然而也没有固定的风向,

也许是为了回答召唤。

翅膀发出弓的鸣响。

6

落潮

层层叠叠,

在金色的地毯上,

吐下泛着泡沫的夜晚,

松散的缆绳,折断的桨。

渔民们弯着光裸的脊背,

修建着风暴中倒塌的庙堂。

7

孩子们追逐着一弯新月。

一只海鸥迎面扑来,

却没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

一束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海湾,是帆

是缆绳忠实的两端

你是喷泉,是风

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画框,是窗口

是开满野花的田园

你是呼吸,是床头

是陪伴星星的夜晚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是写在最后的序言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纱幕,是雾

是映入梦中的灯盏

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

是石雕低垂的眼帘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鸿沟,是池沼

是正在下陷的深渊

你是栅栏,是墙垣

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在我透明的忧伤中

在我透明的忧伤中

充满着你,仿佛绿色的夜雾

缠绕着一颗孤零零的小树

而你把雾撕碎,一片一片

在冰冷的手指间轻轻吸吮着

如同吸吮结成薄衣的牛乳

于是你吹出一颗金色的月亮

冉冉升起,照亮了道路

是的,昨天

用手臂遮住了半边脸,

也遮住了树林的慌乱。

你慢慢地闭上眼睛:

是的,昨天……

用浆果涂抹着晚霞,

也涂抹着自己的羞惭。

你点点头,嫣然一笑:

是的,昨天……

在黑暗中划亮火柴,

举在我们的心之间。

你咬着苍白的嘴唇:

是的,昨天……

纸叠的小船放进溪流,

装载着最初的誓言。

你坚决地转过身去:

是的,昨天……

1

你在雾海中航行

没有帆

你在月夜下漂泊

没有锚

路从这里消失

夜从这里消失

2

没有标志

没有清晰的界限

只有浪花祝祷的峭崖

留下岁月那沉闷的痕迹

和一点点威严的纪念

孩子们走向沙滩

月光下,远处的鲸鱼

正升起高高的喷泉

3

鸥群醒了

翅膀接连着翅膀

叫声那么凄厉

震颤着每片合欢树叶

和孩子们的心

在这小小的世界里

难道唤醒的只是痛苦

4

地平线倾斜了

摇晃着,翻转过来

一只海鸥坠落而下

热血烫卷了硕大的蒲叶

那无所不在的夜色

遮掩了枪声

----这是禁地

这是自由的结局

沙地上插着一支羽毛的笔

带着微湿的气息

它属于颤抖的船舷和季节风

属于岸,属于雨的斜线

昨天或明天的太阳

如今却在这里

写下死亡所公证的秘密

5

每个浪头上

浮着一根闪光的羽毛

孩子们堆起小小的沙丘

海水围拢过来

象花园,冷清地摇动

月光的挽联铺向天边

6

啊,棕榈

是你的沉默

举起叛逆的剑

又一次

风托起头发

象托起旗帜迎风招展

最后的疆界

永远在孩子们的心里

7

夜,迎风而立

为浩劫

为潜伏的凶手

铺下柔软的地毯

摆好一排排贝壳的杯盏

8

有了无罪的天空就够了

有了天空就够了

听吧,琴

在召唤失去的声音

见证

我们那陌生的目光

在十字路口相逢

象两杯苦酒碰在了一起

却没有声音

我们头上

那颗打成死结的星星呀

犹如苦难和欢乐之间

一滴抹不干的泪痕

于是我们听见了彼此

目光的声音

被理性肯定的梦境

是实在的,正如

被死亡肯定的爱情

如果你不信

它只是正在塌陷的雪人

星星是见证

陪伴着现在和以往

岸,举着一根高高的芦苇

四下眺望

是你

守护着每一个波浪

守护着迷人的泡沫和星星

当呜咽的月亮

吹起古老的船歌

多么忧伤

我是岸

我是渔港

我伸展着手臂

等待穷孩子的小船

载回一盏盏灯光

黄昏:丁家滩----赠M和B

黄昏,黄昏

丁家滩是你蓝色的身影

黄昏,黄昏

情侣的头发在你的肩头飘动

是她,抱着一束白玫瑰

用睫毛掸去上面的灰尘

那是自由写在大地上

殉难者圣洁的姓名

是他,用指头去穿透

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

那是一枚订婚的金戒指

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

嘴唇就是嘴唇

即使没有一个字

呼吸也会在山谷里

找到共同的回声

黄昏就是黄昏

即使有重重阴影

阳光也会同时落入

他们每个人心中

夜已来临

夜,面对四只眼睛

这是一小片晴空

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

雨夜

当水洼里破碎的夜晚

摇着一片新叶

象摇着自己的孩子睡去

当灯光串起雨滴

缀饰在你肩头

闪着光,又滚落在地

你说,不

口气如此坚决

可微笑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用网捕捉着我们的欢乐之谜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睡吧,山谷

睡吧,山谷

快用蓝色的云雾蒙住天空

蒙住野百合苍白的眼睛

睡吧,山谷

快用雨的脚步去追逐风

追逐布谷鸟不安的啼鸣

睡吧,山谷

我们躲在这里

仿佛躲进一个千年的梦中

时间不再从草叶上滑过

太阳的钟摆停在云层后面

不再摇落晚霞和黎明

旋转的树林

甩下无数颗坚硬的松果

护卫着两行脚印

我们的童年和季节一起

走过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花粉沾满了荆丛

呵,多么寂静

抛出去的石子没有回声

也许,你在探求什么

----从心到心

一道彩虹正悄然升起

----从眼睛到眼睛

睡吧,山谷

睡吧,风

山谷睡在兰色的云雾里

风,睡在我们手掌中

船票

他没有船票

又怎能登上甲板

铁锚的链条哗哗作响

也惊动这里的夜晚

海呵,海

退潮中上升的岛屿

和心一样孤单

没有灌木丛柔和的影子

没有炊烟

划出闪电的船桅

又被闪电击成了碎片

无数次风暴

在坚硬的鱼鳞和贝壳上

在水母小小的伞上

留下了静止的图案

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浪花与浪花之间相传

他没有船票

海呵,海

密集在礁石上的苔藓

向赤裸的午夜蔓延

顺着鸥群暗中发光的羽毛

依附在月亮表面

潮水沉寂了

海螺和美人鱼开始歌唱

他没有船票

岁月并没有中断

沉船正生火待发

重新点燃了红珊瑚的火焰

当浪峰耸起

死者的眼睛闪烁不定

从海洋深处浮现

他没有船票

是啊,令人晕眩

那片晾在沙滩上的阳光

多么令人晕眩

他没有船票

无题

把手伸给我

让我那肩头挡住的世界

不再打扰你

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

苦难也不是记忆

记住我的话吧

一切都不会过去

即使只有最后一棵白杨树

象没有铭刻的墓碑

在路的尽头耸立

落叶也会说话

在翻滚中褪色、变白

慢慢地冻结起来

托起我们深深的足迹

当然,谁也不知道明天

明天从另一个早晨开始

那时我们将沉沉睡去

桔子熟了

桔子熟了

装满阳光的桔子熟了

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带着沉甸甸的爱

桔子熟了

表皮喷着细细的水雾

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忧伤化为欢乐的源泉

桔子熟了

苦丝网住了每瓣果实

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找到自己那破碎的梦

桔子熟了

装满阳光的桔子熟了

红帆船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路,怎么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的一盏盏路灯

滚出来,并不是星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颤抖的枫叶上

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

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

而背后的森林之火

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

就让我们面对着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

你有飘散的长发

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

习惯

我习惯了你在黑暗中为我点烟

火光摇晃,你总是悄悄地问

猜猜看,我烫伤了什么

我习惯了你坐在船头低吟

木桨淌着水,击碎雾中的阳光

你拖着疲乏而任性的步子

不肯在长椅上重温我们的旧梦

和我一起奔跑,你的头发甩来甩去

隔着肩头满不在乎地笑笑

我习惯了你在山谷中大声呼喊

然后倾听两个名字追逐时的回响

抱起书,你总要提出各种问题

一边撇着嘴,一边把答案写满小手

在冬天,在蓝幽幽的路灯下

你的呵气象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

是的,我习惯了

你敲击的火石灼烫着

我习惯了的黑暗

无题

在你呼喊的旋律中

我请求:夜

把往事收进瓷瓶

于是花瓣合拢

一片枯叶

落在打开的书上

尘埃缓缓腾起

我悄悄离去

带走了那本书

其中有你的一页

你的诅咒

你的爱

都已成为镜中的火焰

消失在另一个

更孤寂的世界里

一串钥匙

在寂静的小巷歌唱

别回过头去

别看沉入夜雾的窗户

窗帘后面,梦

在波浪般的头发中

喧响

你说

我用暗号敲门

你说:请进吧,春天

我迟缓地摘下帽子

鬓角沾满了霜雪

当我把你抱起

你说:别慌,傻瓜

一只惊恐的小鹿

正在你的瞳孔中奔跑

过生日那天

你说:不,别送礼物

而我的仙后星座

早在你头顶上闪烁

在十字路口

你说:别分开,永远

一道道雪亮的车灯

从我们中间穿过

界限

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

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

象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我要到对岸去

对岸的树丛中

掠过一只孤独的野鸽

向我飞来

枫树和七颗星星

世界小得象一条街的布景

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问候

也许欢乐只是一个过程

一切都已经结束

可你为什么还带着那块红头巾

看看吧,枫叶装饰的天空

多么晴朗,阳光

已移向最后一扇玻璃窗

巨大的屋顶后面

那七颗星星升起来

不再象一串成熟的葡萄

这是又一个秋天

当然,路灯就要亮了

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

宽恕而冷漠

还有那平静的目光

路灯就要亮了

古寺

消失的钟声

结成蛛网,在裂缝的柱子里

扩散成一圈圈年轮

没有记忆,石头

空蒙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

石头,没有记忆

当小路绕开这里的时候

龙和怪鸟也飞走了

从房檐上带走喑哑的铃铛

荒草一年一度

生长,那么漠然

不在乎它们屈从的主人

是僧侣的布鞋,还是风

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

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

才能辨认,也许

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

乌龟在泥土中复活

驮着沉重的秘密,爬出门槛

十年之间

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岁月,和马轭上的铃铛纠缠

彻夜作响,路也在摇晃

重负下的喘息改编成歌曲

被人们到处传唱

女人的项链在咒语声中

应验似的升入空中

荧光表盘淫荡地随意敲响

时间诚实得象一道生铁栅栏

除了被枯枝修剪过的风

谁也不能穿越或来往

仅仅在书上开放过的花朵

永远被幽禁,成了真理的情妇

而昨天那盏被打碎了的灯

在盲人的心中却如此辉煌

在突然睁开的眼睛里

留下凶手最后的肖像

夜:主题与变奏

在这里,道路汇合

一条条平行的光束

是冗长而猝然中断的对话

弥漫着司机辛辣的烟味

粗野而含混的叫骂

栅栏代替了排队的人们

从门板的缝隙中流散的灯光

和烟头一起被抛在路旁

任凭脚践踏

广告牌依着老人遗忘的手杖

似乎想走动起来

石头的睡莲凋谢了

喷水池里,楼房正缓缓地倒塌

上升的月亮突然敲响

钟声一下一下

唤醒了宫墙里老的时间

日晷在旋转,校对误差

等候盛大的早朝仪式

锦衣飘带在风中簌簌站起

拂去石阶上的尘埃

流浪汉的影子从墙上滑过

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为他生辉

也使他彻夜不眠

一只迷路的猫窜上长椅

眺望轻柔似烟的波光

而水银灯不客气地撩开窗帘

扰乱了梦,让孤独者醒来

在一扇小门后面

有只手轻轻地拨动插销

仿佛在拉着枪栓

明天,不

这不是告别

因为我们并没有相见

尽管影子和影子

曾在路上叠在一起

象一个孤零零的逃犯

明天,不

明天不在夜的那边

谁期待,谁就是罪人

而夜里发生的故事

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

艺术家的生活

去买一根萝卜

----母亲说

嘿,注意安全线

----警察说

大海呵,你在哪儿

----醉汉说

怎么街灯都炸了

----我说

一个过路的瞎子

敏捷地举起了竹竿

象拉出一根天线

尖叫而来的救护车

把我送进了医院

于是我成了模范病人

响亮地打着喷嚏

闭上眼睛盘算着开饭的时间

一次次把血输给臭虫

没有工夫叹息

终于我也当上了医生

提着粗大的针管

在走廊里踱来踱去

消磨着夜晚

传说的继续

古老的陶罐上

早有关于我们的传说

可你还不停地问

这是否值得

当然,火会在风中熄灭

山峰也会在黎明倒塌

融进殡葬夜色的河

爱的苦果

将在成熟时坠落

此时此地

只要有落日为我们加冕

随之而来的一切

又算得了什么

--那漫长的夜

辗转而沉默的时刻

爱情故事

毕竟,只有一个世界

为我们准备了成熟的夏天

我们却按成年人的规则

继续着孩子的游戏

不在乎倒在路旁的人

也不在乎搁浅的船

然而,造福于恋人的阳光

也在劳动者的脊背上

铺下漆黑而疲倦的夜晚

即使在约会的小路上

也会有仇人的目光相遇时

降落的冰霜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

有你和我,还有很多人

雪线

忘掉我说过的话

忘掉空中被击落的鸟

忘掉礁石

让他们再次沉没

甚至忘掉太阳

在那永恒的位置上

只有一盏落满灰尘的灯

照耀着

雪线以上的峭崖

历尽一次次崩塌后

默默地封存着什么

雪线下

溪水从柔和的草滩上

涓涓流过

彗星

回来,或永远走开

别这样站在门口

如同一尊石像

用不期待回答的目光

讨论我们之间的一切

其实难以想象的

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

灯光将怎样延续下去

或许有彗星出现

拖曳着废墟中的瓦砾

和失败者的名字

让它们闪光、燃烧、化为灰烬

回来,我们重建家园

或永远走开,象彗星那样

灿烂而冷若冰霜

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之中

穿过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

在回声四起的山谷里

你独自歌唱

乡村之夜

夕阳和远山

交叠成一弯新月

在榆树林中穿行

鸟巢空空

小路绕过水塘

追着一只毛色肮脏的狗

撞在村头的土墙上

吊桶在井里轻轻摇荡

钟和场院上的石碾

一样沉静

零落的麦秸骚动着

马厩里的咀嚼声

充满了威胁

一个长长的人影

从门前的石阶上滑过

灶台里的火光

映红女人的手臂

和缺口的瓦盆

走向冬天

风,把麻雀最后的余温

朝落日吹去

走向冬天

我们生下来不是为了

一个神圣的预言,走吧

走过驼背的老人搭成的拱门

把钥匙留下

走过鬼影幢幢的大殿

把梦魇留下

留下一切多余的东西

我们不欠什么

甚至卖掉衣服,鞋

把最后一份口粮

把叮噹作响的小钱留下

走向冬天

唱一支歌吧

不祝福,也不祈祷

我们绝不回去

装饰那些漆成绿色的叶子

在失去诱惑的季节里

酿不成酒的果实

也不会变成酸味的水

用报纸卷支烟吧

让乌云象狗一样忠实

象狗一样紧紧跟着

擦掉一切阳光下的谎言

走向冬天

不在绿色的淫荡中

堕落,随遇而安

不去重复雷电的咒语

让思想省略成一串串雨滴

或者在正午的监视下

象囚犯一样从街上走过

狠狠踩着自己的影子

或者躲进帷幕后面

口吃地背诵死者的话

表演着被虐待狂的欢乐

走向冬天

在江河冻结的地方

道路开始流动

乌鸦在河滩的鹅卵石上

孵化出一个个月亮

谁醒了,谁就会知道

梦将降临大地

沉淀成早上的寒霜

代替那些疲倦不堪的星星

罪恶的时间将要中止

而冰山连绵不断

成为一代人的塑像

恶梦

在方向不定的风上

我画了一只眼睛

于是凝滞的时刻过去了

却没有人醒来

恶梦依旧在阳光下泛滥

漫过河床,在鹅卵石上爬行

催动着新的磨擦和角逐

在枝头,在房檐上

鸟儿惊恐的目光凝成了冰

垂向大地

道路上的车辙

又结起一层薄霜

没有人醒来

归程

汽笛长鸣不已

难道你还想数清

那棵梧桐上的乌鸦

默默地记住我们

仿佛凭借这点点踪影

就不会迷失在另一场梦中

陈叶和红色的蓓蕾

在灌木丛上摇曳

其实并没有风

而藏匿于晨光中的霜

穿越车窗时

留下你苍白的倦容

是的,你不顾一切

总要踏上归程

昔日的短笛

在被抛弃的地方

早已经繁衍成树林

守望道路,廓清天空

标签: 北岛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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