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凭栏戏说

诗句网 151 0

小时候读书,每读到“倚栏”、“凭栏”之类的词语,心里总是向往得很,想那春日,想那朱栏、想那如远山的愁绪,想得更多的,还是倚栏人:或是团扇遮面的二八红粉,或是玉树青衣的俊俏书生,于是,想像透过纸背,也缥缥缈缈地向古时飞去了……

   在我们眼里,古人真的很寂寞,没有嚣嚷的电影院,没有愈加嗲气的电视剧,没有一线连寰宇的互联网,甚至不能快捷而舒适地旅游,充其量只能如徐霞客和谢灵运般铁杖芒鞋,弄得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回去后还要苦笑着酝酿感情,把那份苦转化成泽被后人的美文,还非要把今人眼里很一般的景色涂抹得那样绚丽、那样充满诗情画意。

   男人如此,女人大概也受了感染,虽然不能如男人一样远足和海喝,却也把自己的闺房弄得花团锦簇,还透着些清冷的辉来。一个“凭栏”,顿叫多少多情男子柔肠寸断、如醉如痴……即如薛涛的一张便笺,也是粉红如桃花、淡蓝似清月,至今还在中国文学史上散发着缕缕幽香……

  翻遍整部文学史,也没有找出究竟是谁一开始那么不经意地一倚,竟倚出这般情调、这般意境、这般沧桑,我们依稀看到的只是那个模糊的剪影,瘦弱、清矍、衣袂飘飘……

  其实,栏是倚不得,也凭不得的。赵嘏仅以一句“长笛一声人倚楼”赢得“赵倚楼”的称号,那是纯文字的流觞,但他是算不上凭栏的祖宗的,充其量是个倚栏的大家。

   李后主在我心里始终是个缺乏男人气概的君王,幸亏生在南唐,若在盛世,恐怕是一首词也流传不下来的。一个本来很明媚的春天,就因为他那么一倚,春天至今还在透露着挥之不去的阴霾,“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以警句的形式使凭栏成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和近乎崩溃的心态。我们今天看来,那真的是一种奢侈的伤,亡国之痛原是要隐忍的,如勾践,至少也要如崇祯的自缢,他却躲在《后庭花》的脂粉和旖旎中时哭时歌,浪漫有了,失去的却是男人的一点虚伪的名分。即便是凭栏,想必也有玲珑乖巧的丫鬟赶紧把栏杆擦干净了吧,这个倚,太假。那么,柳永呢?“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高扬着“奉旨填词柳三变”旗号的浪荡公子顿时失去了往日的洒脱,独对残照和残春,一腔惆怅尽情流淌着。

   在江南,随处可以见到那种叫美人靠的栏杆,极精细,是作为亭台楼阁的附属存在的,大都在亭子一边微微向外伸着,或在香闺,或在后花园,倚栏的大多是思春的少女或是盼夫的少妇,一边倚栏,一边品着香茗,间或还有如丝的细雨,或者轻扬的柳枝,把那份相思对着春日絮絮地诉说,就如织着毛衣的女孩,把绵长的牵挂和柔情都织了进去……那多半是无奈和的局促吧,如卓文君的“万语千言说不尽,百无聊赖十依栏”,于是她们只好寄希望于心目中的异性,能否隔着时空为这份情素怦然心动、会心而笑?女子,即便如李清照,也不过是“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说到底还是小我的疏放。

   真的女子,倚栏倒不失为亮丽的风景,娇小而年轻的女孩,就该叫做“蹴栏”了,活泼的少女天性让她不由自主地踩到栏杆上,那也是一派天真和烂漫,倘若栏杆边是腰粗如桶、首如飞蓬、横眉叉腰的女人,恐怕只能叫作“推栏”了,那,自当别论了。

   真正能把内心的愁绪与河山的飞扬结合起来,在凭栏或者倚栏时让小我被大我所包容的,是应该在宋代的。毫无疑问,宋代是历史上最为富庶的时代,儒释道甚至各种文学形式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今天我们在诵读宋词的时候,已经是对那个时代文学艺术进行了扭曲,宋人的笔记也是文学史上的奇葩,清新中透着一股子稚气。宋代自开国之初,周边辽、西夏、女真、金等少数民族就没停止过骚扰和觊觎,戍边一直是那个朝代政治和军事中无休止的话题,这就使宋代的文学蕴涵着一种凛冽的金属之光,富庶中暗含着动荡,繁华中浸泡着颠沛,安定中酝酿着悲怆。无论是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还是陆游、辛弃疾,他们的诗词都是明显烙着那个时代的矛盾。曾经一度风光无限的范仲淹到了发出“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喟叹,便是那个时代的颤抖。岳飞在报国而受掣肘时的感叹和悲愤化作“怒发冲冠凭栏处”的剪影,激动之后,却是“潇潇雨歇”的无奈和颓丧;“三十功名尘与土”也罢,“八千里路云和月”也罢,个人的渺小和无助,只能是听之任之了……

   只有辛弃疾!

   这个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的人,在中国文学史上绝对是空前而绝后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这样的诗句,若非经历过金戈铁马的人,是不能写出的。那些所谓的边塞诗人,也只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对战事进行浪漫主义的想像和演绎。

  辛弃疾则不然,他一只手握着钢刀利剑,一只手握着羊毫软笔(梁衡语)。金瓯缺、月未圆、山河碎时时煎熬着他,所以他能只身入敌营,轻取叛将首级,而一旦被削兵权,政治抱负不能实现的遗憾和愤懑便从笔底喷礴而出,流泻成至今还让我们热血澎湃的疾章狂句。有时,他也悠闲地在山坡和水边踱步,或者和农人聊一聊收成和稼穑,但宋代的历史永远抹不去的是他依栏的身影。郁孤台上,他凭栏看到的是清澈的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栏是凭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而去登楼凭栏的次数多了,他有感而发“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他的“又把愁来做个天”,是大起大落、报国无门、心忧苍生的嗟叹,这种愤慨最终演化的结果是拍栏,而且是“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我不知道别人读这首词时是不是能听到砰砰如雷的焦躁和愤懑,我是清楚地感受到了的。

  美人倚栏,倚出的是一份柔柔的慵懒;书生凭栏,凭出的是一丝淡淡的惆怅;到了辛弃疾,则是把栏杆拍遍,那是无人会意的悲愤无处说……

   曾经握惯了剑柄和令旗的大手,如今只能捏一支细细的毛笔在纸上谏言和抒怀,他能甘心?从临江水、望长安,到登危楼,再到拍阑干,他的情绪已经到了极致,那是随时会喷涌而出的岩浆!时间是最好的忘却和麻木,在被统治者闲置了20多年后,尽管报国的热情从未减退,毕竟,辛弃疾在太多的期盼和捶打后伴随着年龄的老去逐渐失去了少年的意气,失去了对统治者的幻想,他以自嘲的口吻说“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从沙场到凭栏到拍栏再到不倚,栏杆,俨然见证了辛弃疾的心态,也见证了一个平庸却不幸富庶朝代的没落。

标签: 独自莫凭栏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