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昼梦——说梦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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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为什么会做梦呢?明代学者王廷相说了原因:

  “思念之感”。

  同时代还有个唐顺之,回答得更为干脆:

  “ 举天下之梦岂不出于想。”

  唐太宗从谏如流,尤喜魏征进谏,经常以魏征为镜,借以观照自身。

  据《旧唐书·魏征传》记载:

  魏征“亡后数日,太宗夜梦征若平生,及旦而奏征薨,时年六十四,太宗亲临恸哭。”

  唐太宗后来误听了谗言,推倒了原先为魏征立的石碑,由于“心不在贤”,再也没梦见魏征了(见《真西山文集·十一经问对》)。

  王廷相是个有名气的哲学家,他还把“思念之想”,分为两种情况,即“缘习之感”与“因衍之感”。

  什么叫“缘习之感”呢?

  “缘习”就是“旧之所履,昼之所为”,也就是那些曾经的、在白天里的见闻与“所为”,于睡眠之时,就再现于自己的潜意识中;这是容易理解的。

  那么,“因衍之感”又是指的什么呢?

  苏轼在《梦斋铭》中,记述了一个故事,引来做个说明。

  有个牧羊人卧在草地上,看着身边的羊,慢慢地睡着了,他由羊而梦到了比羊更大的马,马能驾车,他又梦到了马车。

  豪华的马车上,还装有华盖,这样的马车是专供王公大人们使用的;在睡梦中,牧羊人梦见自己也成为王公贵族,端坐在装有华盖的马车里,周围吹吹打打。

  悠哉,美哉,牧羊人好不威风!

  苏轼感叹说,“尘(尘境)之生灭,无一念(念头)住。梦觉之关,尘尘相授,数传之后,失其本矣”。

  所谓“因衍之感”,就是指的人们于睡眠之中,不自觉地运用了所积累的印象材料,在梦境中进行了联想与重组,乃至失去了事物的原本面目,就象这个牧羊人,忘记了眼前的羊、以及自己此刻的身份。

  又比如说,梦里的“牛头鬼面”,以及西汉王延寿《梦赋》中所描述的那种怪物——“鱼首鸟身”、“三足六眼”,同样也是在梦境中、通过不断联想与组合的产物。

  但是无论怎样变幻,还是可以追寻到原型的,比如“鱼首鸟身”,是“鱼首”加上了“鸟身”;“三足六眼”,也只是多添了一“足”和几只“眼”而已。

  同样的,牧羊人也只是由“羊”而念“马”,梦境中的重组之物,没有离开过从前的所见所闻;至于由眼前的“羊”,怎么会变成了“马”,是因为马比羊值钱啊!再升级为“马车”、“华盖”,也都是出于心理上的一种欲望。

  在这个“羊倌昼梦”的故事里,可以看到做梦的以下规律。

  首先,牧羊人做梦,在取材上离不开他所见过的事物;深山里的人只会梦到山,而不会梦见海与轮船的,生活在草原上的这个羊倌,梦到马与马车等也就很自然的。

  不同特点的人,梦见之物当然也是有所不同的,正如清初熊伯龙所说:

  “男人不梦生产(生孩子)、妇人不梦弓马,吴人不梦楚事,小儿不梦寿庆,士不梦负屩担簦,农不梦治经读史,贾不梦樵采捕鱼。”(《无何集·梦辨》)

  这羊倌是个男人,生存上又很辛苦,对于见过的王公,也早有羡慕之想,他难道还会梦到去做个王妃吗?

  其次,梦境里的重组,会超越了现实,往往还是很出奇的;而且,梦境也不会沿着正常的思路推进,与常识与生活逻辑不断地相违背,清代纪昀把这种现象,叫作“意想歧出”。

  纪昀还有另一个说法,叫作“气机旁召”,是指人们在睡觉之时,会因为睡前的生理状态,以及旁边的某种状况,比如声响、风吹等,而使得梦境受到引诱,改变了正常的轨道。

  羊倌梦到了周边有吹吹打打之声,也许就是草原上的风声引发的;他在梦境中能够有如此好心情,也许就是因为吹来的风,很凉爽、很适意的。

  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上记载,他的表兄在梦中看到人家在打鼓,及至醒来,原来只是叩门声。

  陈与义诗句,“不奈长安小车得,睡乡深处似奔雷”;黄庭坚诗句,“南风入昼梦,起坐是松声”,也都是因为声音相类而引出了梦象。

  其三,本文开头提到过的唐顺之,他还指出,牧羊人的王公梦,不一定出于“今日之想”。

  牧羊人应该也是知道的,他今天不可能成为王公,可是在以前,他是不自觉地希望过的,此刻或许也在暗暗幻想,自己可以有这么一天的;所以也可以这样说,他做王公的梦,是“实因明日之想”。

  释梦大师弗洛伊德认为,做梦是对于现实生活里不足的补偿,这个牧羊人做了发达梦,就他的梦因而言,这样的分析也是很有道理的。

  没有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愿望,也都会反映到梦境里。

  终生为国者,壮志未了,于是在梦中就喊出了,“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戌轮台”。

  欢乐生活的向往者,在梦中也会得到愿望的兑现,“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相思深切者,则会在梦中作交流的,“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呵呵,记得我在少年时代,心中也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恋人,却又不敢表白;于是,就在双屿的海边,明月下、细雨里,走来又走去,低吟着诗句。

  当年,上学是懒洋洋的,正经的书也是懒肯读的,可何其芳先生的诗句,我是能够倒背如流的——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症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秋天·一》)

  “我饮着不幸的爱情给我的苦泪,

  日夜等待熟悉的梦来覆着我睡,

  不管外面的呼唤草一样青青蔓延,

  手指一样敲到我紧闭的门前。”(《慨叹》)

  “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

  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

  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

  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月下》)

  “对于梦里的一枝花,

  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希望的。

  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

  我害着更温柔的怀念病,

  自从你遗下明珠似的声音,

  触惊到我忧郁的思想。”(《赠人》)

  我现年已六十一岁了,也不好意思再记诵这些诗句了,但梦是不足生活的补足,却是很确实的,就连漫吟的诗句,也都是有所偏爱的了。

  民间流行着一些俗话、歇后语,也都富有智慧,比如:

  “ 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

  记得有一句歇后语,“做梦娶媳妇——想得美”;于现实生活中,娶不上媳妇的人,也确实会在梦中“想得美”的,因为“思念之感”啊。

  还有一些歇后语,每当想了起来,总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象是特地讽刺我的,也抄录几条于下:

  梦吃酒食——净想好事;

  梦里吃干蔗——想得好甜;

  梦里赏牡丹——眼里真美;

  梦里拾金块——空高兴;

  梦里游苏杭——好景不长;

  梦里上天——办不到的。

标签: 陈与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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