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洵对话张宗子(转载)

诗句网 203 0

  转载

  理洵对话张宗子

  @理洵

  阅读就像看一部精彩的电影,听一首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就像读一本长篇的福尔摩斯探案,你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走,梦游一般,欲罢不能。

  读书和做任何事一样,贵在实事求是。写文章,修辞立其诚。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有对于历史等一切事物的看法,见解不一定都正确,认识不一定都全面和深刻,但有一点必须坚持:一个道德底线。

  理洵:说起私人阅读,就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阅读是个人的事”的话,倘若深究,似乎还能挖出许多项关于阅读的话题。在你的作品中,你对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他读书,是为了自己高兴,不是为了向别人传授知识,也不是为了纠正别人的看法”,很为认可,可视为一种读书之态度,是否还可以再做些阐释?

  张宗子:要说也很简单,自从大学毕业之后,从事的工作与教学和研究无关,也没有成为专业作家的机会,一切都是业余爱好。既然是业余爱好,当然随心所欲,兴趣第一。读书不是为了考试熬夜复习,读书是开心的事。开心,一方面是好奇。可以说,我读书的最大动力就是好奇了。感兴趣的事,就是想知道来龙去脉,知道连类所及的其他事。都说郊寒岛瘦,我就要看看,是不是那回事。孟郊诗不多,不到四百首。读完,发现写寒冷的足有二三十首,而且写得特别惊心动魄,所以苏东坡才有那个印象。但孟郊的诗不止于此,他乐府写得又多又好,既有写得很决绝的,也有写得很清丽的。他是中唐乐府写得最好的人。苏轼说他苦吟,说他“寒虫号”,没有问题,那是他的读后感,不是总结。但文学史这么说,就褊狭了。都是哭穷,沈德潜就说,孟郊和贾岛不一样,贾岛始终只是写个人身世,孟郊有杜甫的胸襟,他自怨自怜,也关心大众。把孟和贾的诗全部读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次在书里读到,东坡和黄庭坚等一帮朋友聊天,谈到“鬼仙和梦中所作”,提到唐人小说中有两句,“芫花半落,松风晚清”,非常赞赏。但我觉得这两句不像诗。四言诗,从诗经开始,到曹操,陶潜,嵇康,有发展,有变化,到唐朝,韩愈的四言诗还是很好。唐人小说常有四六骈偶句,但骈文中的四字句和四言诗中的四字句,给人的感觉不同。读熟了,你会明白其间的微妙差别。这两句,我的感觉就是,它像是文中的描写之句。一查,果然,这是《崔书生》中主人公夜晚遇鬼,早醒来后所见的情形,原文是,“唯见芫花半落,松风晚清,黄萼紫英,草露沾衣而已”,确实不是诗。但《全唐诗》的编者读过宋代笔记中的这个故事,摘了这两句,标为无名鬼所作。东坡并没说是诗,虽然按前后文的意思,显然指诗。《全唐诗》编者偷懒,不去核对原文,就犯错了。而且即使要摘,也是摘全四句更好。

  满足好奇心是一大乐趣,更深一层说,读书融贯,是极有快感的智力游戏,我觉得最和推理破案类似。先是探访,看现场,访问当事人,全国各地跑,寻找线索,验证假设。读书也是如此,掌握材料是第一步。第二步,根据材料推断出真相。前几年,有学者提出司空图的《诗品》为明人伪作,他们的证明过程,持反对意见的学者的反驳,都是在占有材料基础上的推理。材料不足,不能下结论的时候,严肃的学者,就应当存疑。《诗品》的作者问题,正是如此。中国古典文学我比较熟悉,很多“疑案”,假如有时间,都想试试破解。

  理洵:你去国日久,但仍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用情至深,这些年的文字,从中不难看出你在系统地阅读华夏古籍经典,所下的功夫,甚或已超过了此方面做研究工作的学者,是兴趣使然,还是意识里要强迫自己融会贯通?

  张宗子:大学时期和毕业后在北京的五年,读书以中国文史为多。西方文学和哲学著作,翻译过来的不多,而且有局限,现当代的作品尤付阙如。我那时正痴迷于写现代诗,除了袁可嘉主编的《西方现代派作品选》,其他的书很难找。袁可嘉的书等于打开了一道门,让人看到里面的奇异风光,你想徘徊其间,却无路可入。我那时想得很天真,学诗也好,读小说也好,最好两条腿走路,一条是中国古典文化,一条是西方文化。相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接触西方书的条件太差了。于是立意去美国留学。

  到了纽约,就专找过去久闻其名,却没有机会读到的书。虽然我的英文不好,还是体会到了大快朵颐的兴奋。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布莱德伯里的科幻故事,庞德和艾略特的诗,等等,不一而足。连博尔赫斯和普鲁斯特也是先读的英文。当然了,我的关注点还是欧美现当代诗歌,相对而言,诗比小说容易读,字少,可以细细琢磨。我至今熟悉的美国诗人都是那时候读的,像艾肯、史蒂文斯、弗罗斯特,一直喜欢。再往后的诗人就读得很少了,差不多在约翰·奥哈拉那儿就打了句号。

  十几年过去,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发现还是更喜欢咱们自己的东西,觉得更亲切。毕竟我们都是在这个氛围里长大的,李白也好,杜甫也好,苏轼也好,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所言所行,他们的喜怒哀乐,我们都能感同身受。这就是庄子说的“相视一笑,莫逆于心”。读他们的作品,意义超出单纯的文学欣赏,也超出单纯的智慧交融,这里头有血脉的亲近感,仿佛他们就是我的长辈,我的亲人,我的兄弟。我读古典文学以唐代为切入点(后来还有先秦的孔子和庄子),一步步读下去,往前,很自然的,就追溯到魏晋南北朝,因为唐诗是从那里来的,从《文选》中来的。往后,同样很自然,你会宋元明清一路理顺。杜甫是七律圣手,在唐朝,只有李商隐是学他学到家的。到宋金,有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元好问,直到明清之际,还有钱谦益。杜甫的五言诗,得力于南朝后期的诗人,阴铿、何逊、庾信。你读了这些人,对杜甫,就有了更好的理解。他们把杜甫展开了,把细节掰开来,清清楚楚地让你看。

  所以,阅读就像看一部精彩的电影,听一首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就像读一本长篇的福尔摩斯探案,你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走,梦游一般,欲罢不能。

  我确实想过融会贯通的问题,我有这个意识。就像以前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的,我有一个打通古今、打通中西的愿望。因此,我也会有意识地读一些书,那些太重要而不能忽视的书,那些在我看来很可能是拼图中不能缺少的关键一块的书。但我的“补课”往往是互相牵连而来。比如我读钱谦益的诗,他好用《真诰》的典故,我就顺手把《真诰》读了。读过,往往有意料之外的收获。事实上,好书一般不会让人失望。遇到不喜欢的,不强迫自己。因为不强迫,直到今天,对照文学史,文化史,我的知识结构并不完整,很多被人列为“影响人类历史”的巨著,我没有读过,将来大概也不会读。

  理洵:关于汉语,以及汉语写作,你说过,“世界上很少有一种语言,像汉语这么优美、精雅、丰富、细腻、深刻,而且强大有力”,“用汉语写作,是一个写作者的幸福”。这种文化认可中是否还有一些你对母语的血浓于水的感情因素?

  张宗子:是的,情感因素是决定性的。汉语不仅历史悠久,而且使用地域广大,使用人口众多。正因为这样,历史上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使用它,发展它,锤炼和熔造它,使它日益丰富和美丽。这是汉语的幸运,更是汉语使用者的幸运。近来看一些关于元朝蒙古和色目作家的书,马祖常、萨都剌、贯云石、丁鹤年、余阙,读到出自他们之手的优雅的汉语文字,觉得很感动。譬如马祖常,他本来出身于西域基督教世家,后来定居在我的老家光州,习汉语,崇儒学,他是元代大诗人。他有一首《饮酒》诗,谈到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和毕生追随孔子的宏愿:“昔我七世上,养马洮河西。六世徙天山,日月闻鼓鼙。金室狩河表,我祖先群黎。诗书百年泽,濡翼岂梁鹈。尝观汉建国,再世有日磾。后来兴唐臣,胤裔多羌氐。春秋圣人法,诸侯乱冠笄。夷礼即夷之,毫发各有稽。吾生赖陶化,孔阶力攀跻。敷文辅时运,烂烂应壁奎。”真是令人感动。诗里的一些句子,正是我想说的话,只是我没法说得这样好。

  理洵:在古人中,感觉你对庄子特别喜欢之外,还有苏轼和杜甫。看到你写过的步韵杜甫《秋兴八首》的七律,是不是在人生的某一时段,精神上会不自觉地就和自己心仪的古人达成一种默契,以排解或者释放心中的块垒,这也形成自己阅读上的某种倾向?

  张宗子:是这样的。就古诗而言,中学和大学时候,最爱李白,然后是东坡、李贺、王维、李商隐,中年以后,特别理解杜甫和韩愈,再后来,加进一个王安石。年轻时喜欢的那些诗人,现在还喜欢,但认识已经不同了。如李白,以前都是背诵他的七言歌行,现在更爱他的五古,就像年轻时听贝多芬,听他的交响乐和协奏曲,现在听,是听他的奏鸣曲和室内乐。理洵兄当然最清楚,这不仅是认知的问题,更是人生阅历的问题。人一辈子的经历,包括读书,就像登山。所登愈高,诚然眼界愈宽,所见愈多。但这远远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所有事物,包括过去最熟悉的事物,由于立足点不同了,视点不同了,看法也就不同了。一棵树还是一棵树,但不再是从前那棵树了。站在平地上看一棵百岁的椿树,看到的是高不可攀的巨大枝干。站在高架地铁的站台上看,看到的是纷披的密叶和闪烁的金色翅果。爬上十层楼顶,还是那棵树,你看到的是一把矮得几乎没有柄的大伞。仅仅愈宽愈多,究竟微不足道。

  还有情感因素,对我来说,它是起支配作用的。杜甫晚年在四川,写了很多咏物诗。他和前人以及后来宋人的咏物诗词不同,不一概追求借物言志,而是写他对世上那些微小卑弱的小动物和小花小草的观察,写出它们存在的美,它们悠然自得的生活,写出对它们的怜爱。这样的态度,见诸历代诗作中的,似乎不多。这很契合我的心境。我曾写过两句诗:益知世情远,转觉草木亲。正是这样一种情绪。

  王安石是宋代大诗人中读书最多的两位(另一位是苏轼)之一,他的议论诗,志向高远,余子不能及。我非常喜爱。次韵老杜秋兴那组诗,抒情为主,议论很少。后来写的一些纯议论的杂感诗,就受王安石的影响了。

  理洵:喜欢听你再说说近来你心里的庄子。

  张宗子:说来奇怪,关于庄子,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写过专门的文章。也许太喜欢了,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去年写了一篇短文,叫作《想象年轻的庄子》,今年春天,翻出来改了改,发在《长江日报》的专栏上。理洵兄说“近来心里的庄子”,这篇文章好像是等着这个问题,特意早早拟定的答案。这里就抄几段吧:

  “著书立说时候的庄子,洞观世相,冥思人生,不必活到两百岁,已经成精。立足于最低的出发点,结论于溟漠渺茫之处。庄子的墙上画了太多扇装饰的假门,以至于很多人以为进去了,其实还在门外,有人步子太急,不免撞痛了头,有人已经拉开了门,却以为无路可入。”

  “我想象庄子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假如那时他留下文字,会是什么样的风格?即如一般人所说,《庄子》内篇亲出其手,那已是成熟时期的作品,代表他的晚年定论,所以思想是一贯的,纯粹的,没有杂质。他对自己的所知所得没有怀疑,思考愈深,愈觉那些结论的必然。伟大的思想家总是给人留下想象的余地,留下一些看似漏洞的地方,其实那正是机智所在,精义所在:一件事物只有不圆满才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留下一个缺口才使它不受局限,能够永远成长。宣称自己是绝对,是终极,也就等于宣布了自己的死亡。此后尽管绵延,不过行尸走肉。我们看到的庄子,坐在水边或山崖,是一个老人。我们知道他走了很长的路,却不知道他经行的路线。我们不知道他休息于何处,犹疑于几时。他是义无反顾,还是辗转徘徊。他离开家乡很远了,还是始终坐在门口。大袖飘飘的庄子也应该有个仗剑纵横天下的时代吧,有个陷于各种情感而痛不欲生的时代吧。他一定是个崇尚天才的人,因为心智始终是一切的根本。怕的是智不足以驱除魔障,而恰恰成了培育魔障的沃土。

  “我曾经在《庄子》外杂篇里试图寻找青年庄子的痕迹,我没有找到。我找到的片断,仍是晚年的他。唯一可疑的是《说剑》(苏轼等人都表示怀疑),这是最接近青年庄子的文字了: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一个口若悬河的人,一个嬉笑怒骂皆成趣味的人,同时,一个还相信世界不妨是英雄用武之地的人。

  “庄子在最复杂的时候仍然保持了单纯,干净得像一滴水。而在青年时代,他也曾充满了愤怒。那时他信心不足,时刻想着逃避。老子说过一切大患在于肉身,这句话一度使他沉迷于幻想,后来他才领悟到,那不过是一个比喻。他觉得永恒并非不可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人摆脱束缚,只是一个心灵,只有单纯的形式。”

  理洵:你把随笔集《开花般的瞻望》的自序题为“传统是无限的自由”,认为传统不是羁绊,不是束缚,不是压力,不是焦虑,不是逼迫,不是局限,不是负担,而是“无限的自由”,是否还可看作是你对阅读与写作的一种理念,抑或还是生活的理念?

  张宗子:可以看作对阅读和写作的理念吧。看到很多人,包括著名的学者,有一种说法:传统是沉重的负担,历史太悠久、传统太丰厚的民族,常会陷在传统的泥潭中,举步维艰,甚至不能自拔。对于国家和民族,这个说法我可以理解。鲁迅批判的国民性,就是几千年的积淀。但对于个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对传统越熟悉,供你使用的资源越多,这不仅不是负担,反而是优势。艺多不压身,哪怕备而不用也好。你知道前人已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走了多远,你才能在他们的基础上继续向前。

  西方有所谓“影响的焦虑”的说法,个人在前人巨大的成就面前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觉得很难跳出他们的圈子,摆脱他们的影响。贝多芬写了九首交响曲,勃拉姆斯始终觉得这是一道巨大的阴影,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他的四首交响曲每一首都呕心沥血,反复修改,迟迟不敢发表。其实,这种心理上的障碍是可以克服的。鲁迅的散文——包括杂文——成就,是五四以来最伟大的,谁敢说他能超越鲁迅?你可以写得比鲁迅更好,但你不能超越鲁迅。问题不在这里。我没有超越鲁迅或任何人的念头,但我还是能自由地写作。我不和任何人比,但我还是在写出属于自己、即使在鲁迅那里也没有的东西。每个人都是独特的,都是他人不能替代的。由于这个理由,对于传统,对于所有我敬仰的先贤,我没有焦虑感。如果我们有十个鲁迅,十个苏东坡,十个庄子,十个杜甫,那很好。我可以享受更多阅读的快乐,学到更多,变得更充实,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写得更好。

  理洵:在你的很多文字中,不只能看到你对作者思想与文字的欣赏,也能看到态度鲜明的批判性的意见,即使是面对大家名流,亦复如是,这是否也应看作是你的一种阅读的理念、批判的精神?

  张宗子:事先没想那么多。读书和做任何事一样,贵在实事求是。写文章,修辞立其诚。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有对于历史等一切事物的看法,见解不一定都正确,认识不一定都全面和深刻,但有一点必须坚持:一个道德底线。中国人有不以人废言的说法,人和文分开。我同意这个观点,但有所保留。钱谦益的为人我不太喜欢,但我佩服他的诗和学问。周作人的为人我也不太喜欢,但我对他的文字有好感,年轻时候很迷他,现在距离远些了。唐代的很多诗人,包括大诗人,人品未必好,但无碍大节,我们只看他的诗。底线是什么呢?很难有个绝对标准,说不清楚。可是涉及到具体的人和事,便容易举例子。譬如明末的阮大铖,阉党,奸臣,据说诗和剧本都不错,我迄今不感兴趣。我鄙视这种人。再如胡兰成,我读过他的书,早在他还没有在国内走红的时候,可是不喜欢。他的所谓好,好得很有限,软塌塌的,越读越觉得人品的猥琐。这两个是极端的例子。抗战八年,做过汉奸的,无论学问多好,文章多好,我纵然不吝称赞他的成就,但内心对他们,是绝不会有敬意的。

  另外一方面比较单纯,是学问方面。谁都有局限,谁都会出错。几处小错,不影响我对一个人的喜爱和尊敬。读书读出什么样的感觉,文章就怎么写。称赞或怀疑,找出优点或指出差错,都自然而然。时间过去,读书渐多,眼界肯定逐渐宽起来,过去仰望而觉得遥不可及的人物,如今发现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生活在世上的普通人,像我们一样读书和写作,像我们一样踌躇满志或牢骚满腹。既然我们免不了与生俱来的局限,他们当然也免不了。我们会粗心大意,会情不自禁地浮夸,爱虚荣,或假装无学不窥,矜持,假装比实际上更清高,他们也会。他们没藏好的地方,我们看出来了,莞尔一笑。有机会写出来,让读到的人也莞尔一笑。“君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将来别人也会挑出我的错误,我不妨提前笑一笑。

  理洵:你对外国文学的阅读也是用功甚勤,对你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张宗子:我的兴趣比较广泛,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我能在听完一盘贝多芬后,紧接着听杨宝森或裘盛戎。贝多芬,京剧,我都喜欢,不觉得他们之间有隔阂。文学算是我的本行吧,这方面的爱好更庞杂。就阅读而言,无论诗歌还是小说,我都是中西不分。我模仿现代诗译写过唐诗,集古人词赋的句子写过标准的十四行诗。但总的来说,所读的中国作品比西方文学多得多。有些因素是体裁方面的,比如现代诗,基本是西方的传统。现代小说的情形也差不多。我写旧体诗,靠的是精熟李杜苏王,写现代诗,必得借鉴里尔克、艾略特,还有叶芝,等等。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说出来不过一句俗话,那就是融合。有些朋友问过我写散文读哪些作品比较好,或者换句话问,我写散文,从哪里得益最多。这里没有秘诀。简单说,现代中国作家,鲁迅是我最好的老师。其次是中国古代散文,庄子、易传、列子,一直到韩愈和苏东坡。语言的锤炼,少不了唐诗宋词。一个熟读或背诵几百首上千首唐诗宋词的人,中文绝不会太差。但在散文的说理和抒情上,我从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那里获益良多,此外就是博尔赫斯和卡夫卡这些人。听一段音乐,看一幅画,面对任何一个细物,写出感觉和情绪,普鲁斯特展开想象,神游八极,动辄千言,而毫不予人枯燥之感。《斯万之恋》我读过不下六七遍,极受影响。中国散文中这方面的内容不很多。再如书话,读书随笔,中国古代有大量的笔记札记,其中多有一流的书话,要言不烦,举重若轻。但博尔赫斯高度的理性乃至玄学色彩,也给了我启发。我写读书随笔,中西两方面的经验都吸取了。结果有多好,那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我常说,假如我来编一本西方散文选,我不会错过普鲁斯特小说中的那些精彩片断,比如他写山楂花,写凡德伊的小乐句,写观剧,写嫉妒,等等。写作的人一定要打破界限阅读,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写诗的只读诗,写小说的只读小说。比如小说写对话,小说名著中固然比比皆是,可是你读读唐英的剧本《梅龙镇》,那里面李凤姐和正德帝的对话不也是一绝吗?

  理洵:书话之类,相对于所谓的主流文学,有很多的人还有认识上的偏见,认为它们是文学之余事,你怎样看?

  张宗子:我们现在使用的中国文学史教材,基本上是参照西方文学史的体例而编著的。中国文学有自己的体系,有独特的分类,一概生搬硬套,不免削足适履。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这样的大分类,把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大和丰富简单化了,平面化了。比如楚辞,还有赋和骈文,算诗还是算文,实在不易截然划分。箴,铭,赞,这些短小的韵文,既不是诗,也不是文。我们讲宋朝文学,诗词如何,古文如何,话本如何,宋人笔记怎么办呢?它们不仅数量惊人,内容更是丰富多彩。有些知识分子,终生的精力都放在笔记的写作上,如洪迈、吴曾、叶梦得,以作品论,他们应算宋朝的大作家,但文学史没有把笔记专列为一项,洪迈们只好无地自容了。笔记中牵涉到诗的,归到诗话,记神怪的,归到笔记小说,记录史诗的,算史料。其实大多数笔记是无法简单归类的,我们今天看起来它内容庞杂,古人并不觉得,因为笔记就是这个样子的。笔记就是一种体裁。

  过去我们习惯说某某是伟大的诗人,某某是伟大的小说家、戏剧家,今天我们用不着这么说。卡夫卡的小说固然好,他的札记、书信、日记同样重要,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他是个小说家。卡夫卡不只是小说家。同理,鲁迅也这样,博尔赫斯也这样。他们的全部作品,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作品的重要不取决于体裁,体裁不过是媒介,是载体。中国现代作家中,周氏兄弟迄今仍是最重要的两位,鲁迅以杂文著称,周作人以随笔著称,鲁迅还有旧体诗、小说,还有学术著作,视小说诗歌为文学主流的,对此该如何说?

  书话的情形和笔记类似。鲁迅的杂文中,有一部分就是书话,虽然不多,却是最上乘的。书话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有局限,也有自己的特性。写书话需要广博的知识,需要敏感,需要见识。一句话,需要高度的智慧。以为书话“是文学之余事”,这种人,如非谦虚,就是他不知道如何写出像样的书话。

  理洵:在微博上看到了你的阅读书目,如今年三月的书单是:《汪曾祺散文》《张雨诗》《升庵诗话》;《归田诗话》《梦苕庵诗话》《雕虫诗话》《定庵诗话》;章太炎《国学概论》;Mccausland:《上博藏中国15-20世纪人物画》《胡适日记》;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琐忆》;民国人物回忆三种;郑岩《庵上坊》;黄裳《嗲余集》等;刘禾《六个字母的解法》;庄信正《面对尤利西斯》。文字后边还有四字:“杂书不列”。可见你读书的博与杂,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读书上了,用内地媒体近来的流行语问,你幸福吗?

  张宗子:人都有快乐的时候,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大体上,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满意的。住在纽约,最大的好处是生活简单,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你安于现状,做一份工,拿一份工资,衣食无忧,完全可以做到独往独来,“不复与外事相关”。这就省却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确实,读书占用了我最多的业余时间,但不是全部。我一个月的读书看起来量很大,其实不算什么。这是因为,读的书中古籍多,而古籍一般篇幅都不长。多年习惯,又不太依赖注释。只读原文,当然就快。笔记诗话之类,一晚上很容易读两三种,更何况很多内容是相关联的,甚至是辗转抄引的。

  我读的书虽然杂,有几类始终是重点所在,如唐诗,汉魏到唐的文言小说,西方近现代小说。近来读了一些关于唐代历史、宗教、绘画、服饰史、墓葬、民俗以及唐代外来民族和中西交通的书,都是围绕着唐诗而来的。这些“外围书”大大丰富了对唐代社会和诗人生活的了解,因此加深了对唐诗的理解。

  沈从文先生曾经根据文物资料,论证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的小山不是画有山水的屏风,而是女人头上的弯月形的小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例子。这里先不说沈先生的考证是否正确,但他的思路很给人启发。你知道我喜欢收集钱币,借助最基本的钱币知识,轻易就能看出一些书中的错误。《西游记》里有个细节,唐僧让徒弟拿出几张钱钞付给摆渡人。要知道,唐朝时是不用纸币的,纸币可能还没有发明。纸币在南宋已有,在金元明才流行。作者如果是唐人,他肯定不这么写。我读过一本研究民俗的专著,作者借一枚正面是“五铢”,背面是吉祥图案的大花钱来论证西汉的民俗。他不知道,五铢固然是汉武帝始铸的,可五铢历代铸行,流用了七百年,直到隋朝。至于背面有吉祥图案的大花钱,那是清朝民间铸造的。用清朝的文物论证汉朝的民俗?钱钟书那么博学,他怀疑破镜重圆故事中铜镜那么容易裂开有问题,犯了同样的错误。汉唐古镜铅锡含量高,往往一碰就碎。读杂书,可以避免这些常识性的误解。

  我说“杂书不列”,杂书主要是类型小说,侦探,科幻,武侠,等等,纯属消遣,也是大脑很好的休息。这类书,每月总会读几本。还有文物考古方面的,是自小养成的爱好。

  理洵:你对纸质读物与电子书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性怎么看?

  张宗子:这大概是个习惯问题吧。我爱纸质书,我当然可以归纳出好些理由。比如手感,气味,颜色,翻动书页时的触感。好书如人,既有可人的容貌,也有独特的气质,体现在装帧设计、开本、版式、插图、字体等方面。有些书本身即是艺术品,比如古书有些刻本,字又大又漂亮,这种书,光看字就是享受。线装书我无缘,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清人别集,其中纳兰性德的《通志堂集》,我就是喜欢它的字而千方百计买到的。那时候,我只能读懂其中的少许诗词。现代书也有极其精美的,台湾远流出版的一套冈本绮堂作品集,以“半七捕物帐”为主,借神怪和侦探故事讲江户风情,配上三谷一马的插画。读完其书,犹反复摩挲,爱不释手。

  喜欢电子书的一代,也能找出他们喜欢的理由。愉快和舒适是一种感觉,感觉是说不清的。边喝咖啡边读书,就像杜甫搬了简单的坐具到土坡的花丛中,吹着风,沐浴着清荫读书,在我是一大享受,换了一个人,可能不以为然。这些年来,我也在慢慢接受电子读物,不是有意去尝试新事物,是被逼的。纽约找中文书困难,很多找不到的书,想读,想查证某件事,需要核对引文,只好去网上的书库。想想看,连《全唐诗》都有了。深夜读诗话,人家谈到郎士元,你想把他的诗浏览一遍,手边没有,去图书馆要等到明天,明天还不一定有,怎么办?只好读网络版。有些古籍只有寥寥几卷,这样,可以用小号字打印出来,带在身上,在公车上读,午休时读。不少书就这样读完了。网上的古籍,目前最大的问题,是错字太多。大部分错字能看出来,也有看不出来的。看不出来的,一不小心就上当了。这个问题,相信将来会改善的。

  理洵:你的微博更新较快,对读者的提问与评论大多都会进行答复和阐释,有些观点和文字确乎是具有留存与阅读的意义,是否有意把它们整理出来,刊印面世?

  张宗子:不算快,平均一天不到一条。和他人互动,经常得到启发,产生一些即时的想法。回答问题时,也会对过去熟悉的题目有新的归纳。这和朋友聚谈的情形约略相似。你说整理出书,倒还没想过。我的微博不多,才几百条。听你一说,觉得很有意思。即兴的想法常有很值得留存的。将来积累多了,有出版社感兴趣,确实可以试试。

  理洵:还想请你谈谈中外读书氛围的情况,这个题目可能有些大,可就你身边的情况说说。

  张宗子:所谓“中外读书氛围”,如果指的是西方人读书和我们有何不同,那我几乎说不了什么。我只能说,如钱钟书先生说的,古今中外,文心相通。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无论什么民族,应该都是一样的。由于在图书馆工作,有个也许并不可靠的感觉,那就是,我们中国人是特别爱书的民族。这从人口比例和图书借阅量的统计中能看出来。在某个地区,华人人口可能只占10%,然而中文书的流通量能占到这个地区图书总流通量的百分之五六十。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地区的情况,不具备统计学的意义。

  如果这个问题指的是个人在中国和在美国读书的不同感受,那么我会说,美国生活简单,更容易安静下来读书。在美国生活,感受最深的是,不管在工作单位,还是邻舍和亲友之间,人际关系相对单纯。办事,包括孩子考大学,基本上不用求人,也不用额外花钱,按规章制度办,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有就是,社会对个人的生活极少干预,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侵犯别人,不违法,只要你能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喜欢读书,可以专心读,不会被各种杂事琐事过多分心。

  在和网友对话时,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之所以整天读书,实在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干。这是大实话啊。中国人在美国毕竟是少数,没那么多中文电视,没那么多朋友,没有潘家园、报国寺,没有那么多中文报刊。假如在北京,这些可能占去很多时间。与此同时,一个不利的情况是,中文书,特别是古籍,太难找了。

  张宗子:

  旅居美国的汉语写作者。1961年11月出生于河南光山县。祖籍河南长葛。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生物系生物化学专业,1980年转入中文系。1983年毕业,在北京中央电视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费赴美留学。

  自1990年起,在纽约侨报工作十余年,先后担任编译、编辑、编辑部主任,副总编。2006年后,在纽约市皇后区公共图书馆工作。

  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偶尔翻译英文作品。主要作品有:《垂钓于时间之河》(散文集,2004年),《殡葬人手记》(译著,2006年),《书时光》(读书随笔,2007年),《一池疏影落寒花》(散文和文化随笔集,2012年)等。

标签: 陈与义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